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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小说网 > 经典名著 > 霜叶红似二月花 作者:茅盾 | 书号:44648 时间:2017/12/7 字数:1436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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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在雅集园茶社,梁子安是猜错了;那时门外倒还没有赵家的“探子”但是黄昏以前,赵府上那位“哈将军”徐士秀到底在半开门的四宝家里又遇到了宋少荣,无意之中,探得了他认为很有意思的消息。 徐士秀的眼珠骨溜溜转着,心里便有了个主意。他本待打完八圈牌再走,可是第四圈最后一副是他的庄,吃了个大亏,弄得他那羞涩“阮囊”一扫而光。正在进退两难,恰好朱行健老先生的义子朱竞新,白祫翩跹,摇着一把名人书画的七骨大折扇,于于然来了。趁这机会,徐士秀赶快“让贤”一溜烟跑出了四宝的家。 他怀着极大希望,理直气壮,直奔里仁坊。宋少荣说的什么朱老先生不赞成将善堂积存移作别用,他倒不感兴趣,而且也像四圈牌头几副赢来的钱一样,早已还给宋少荣了;可是道知他赵守义这次发愿要赶办的十多年来第一回的征信录,实在还没动手。“现在那书呆子朱老头儿说要清查帐目,这一炮从里边打出来,难道还不凶?”他心里盘算着:“趁早给守翁报个信,且不说区区徐士秀毕竟强过哼将军,也见得我们到底是正正经经的至亲,痛 ![]() 想的太得意了,徐士秀一口气已经走到里仁坊尽头,还亏那耶稣教堂附设的女学校当当的钟声提醒了他。赶快踅回,不多几步,远远便看见赵府大门边那家纸扎铺前面语出《韩非子·显学》:“世之显学,儒、墨也。儒之所至,孔,围着四五个人。徐士秀把脚步放慢,斯斯文文踱过去,先听得鲍德新的狗哭似的干笑声。他感到几分不自在,斯文的步子又改为蹑足而行,这时候,又听得贾长庆吵架似的高声嚷道:“德新,你真是过虑;地皮呢,回头可以再买呵!”那鲍德新又立刻反驳:“哈哈,你是只知其一,未知其二。你说,咱们先买地,后盖房呢,还是先盖了房子后买地?现在房子先送了去,地皮还没着落,难道这就老停在云端里?” 徐士秀听着不懂,悄悄踅上前去一看,原来这几位大老官正在赏鉴那纸扎铺新糊成的三楼三底外带后花园的一座大冥屋。赵守义只穿家常短衣,站在自家大门口,显然是送客出来的。他们都没瞧见徐士秀,而鲍德新那番话正引起了众位的哈哈大笑。胡月亭冷冷的声调继笑声而作:“鲍兄说的也对。只是鲍兄怕也未必知道 ![]() ![]() ![]() 这可把鲍贾二位都问住了。赵守义只是微笑点头,似乎还没到他出来一言为定候时的。徐士秀毕竟是聪明人,此时便也明白各位所争何事,灵机一动,得了个主意,便不慌不忙,闪身出来,向众位作了个公揖,笑 ![]() ![]() 别人还没开口,不料那樊雄飞就哼了一声道:“不行,不行。城隍庙的阿七,出名是个酒糊涂,三杯黄汤下了肚子人们用来表示事物的相似 ![]() ![]() ![]() 这一顿抢白,倒弄得徐士秀不好意思。正想哈哈一笑开头,回敬几句,那边的贾长庆早已扯直嗓子叫道:“有了,有了;诸公请听我的办法:不如由善堂来办地契,咨请都城隍盖个印,岂不甚妙?” 赵守义点头微笑道:“长翁此说,倒也有理。” 然而鲍德新偏偏要挑剔。他目视赵老头,干笑道:“使不得。目今善堂正为众矢之的,正该避过这一阵风头再说。现有敦风化俗会在这里,何不竟由教化会拟定规章,发兑红契三才又作“三材”中国古代哲学术语。①指天、地、人,,反正关帝爷又是本会名誉会长,竟连咨请都城隍加用宝箓这这一层也可免了,这才是一举两得!” 众位听了,未及答言,胡月亭先冷冷地一笑道:“好呵!而且也简便。鲍德翁大可一手包办。你是敦化会的会长,又是关夫子的寄名儿子,老鲍,你自然是当仁不让了。” 众位都会意地笑来起了,可是赵守义蓦地正容说道:“提到敦化会,我可想起一件事来。诸公何不再进去坐儿会一,大家谈谈。” 大家欣然依命。摸黑走过那个青苔满地几乎要滑倒人的大天井,到了大厅前,诸公这才礼貌彬然的谦让起来。末了还是赵守义说“那么,我引路罢”就首先进厅利教育大臣、不管部长等职。在哲学上,强调精神就是整个,立即拉长了调子,叫老妈子倒茶。 胡月亭昂然上坐,自然动手拿过水烟袋来,一面 ![]() 赵守义想了想,便说道:“这话,该有半个月光景了罢,孝廉公从省里来信,说起近来有一个叫做什么陈毒蝎的,专一诽谤圣人,鼓吹 ![]() ![]() 诸公不约而同叫道“那是守翁过谦。”但这一声过后,便又满厅寂然。赵守义干咳了一声,眼看着胡月亭,不料那樊雄飞却冒冒失失开口道:“跟察警局长说一声论”两编;后者下设“概念论”一编。是黑格尔哲学体系三,不就得了么?” 胡月亭哑然笑道:“恐怕那姓陈的 ![]() ![]() ![]() “可不是!”赵守义肃然动容又说“孝廉公信上说比康梁还可怕,想来又是闹什么变法的!月翁,你说对不对?” 原来诸公之中,胡月亭总算是前清的一名秀才,而且朱行健他们闹“维新”候时的,他也已经“出山”所以还约略懂得“康梁”是什么;月亭而外物的全体和相互联系出发,只见其一,不见其二,只见树木,,就数鲍德新这位前清的监生是斯文一脉,无奈他又是关夫子的寄名儿子,古理古气,简直不知有唐宋,更何论近在目前的戊戌?当下这两位一听问题太深奥,又在哼哈二将这两个小辈跟前,便不约而同持重起来。但是贾长庆却不耐烦了,他从赵守义的“变法”二字上忽然彻悟,便拍着手叫道:“有了,有了;人家孝廉公到底中过举,是天上星宿下凡,所以能够未卜先知,从省里就看到了县里…” “哦!”赵守义转过脸来急问“长翁既这么说,必有所见?”“哪里,哪里,”贾长庆忽然客气起来“也是凑巧。前几天,县里来了几个变把戏的,到兄弟那里打照呼,当时我就觉得其中两个,一男一女,倔头强脑,不大顺眼,如今想来,孝廉公那个话一定是应在这一伙变把的身上了。” 一语未毕,胡月亭早已失声笑来起了。赵守义也觉得好笑,正待说明那“变法”不是“变把”樊雄飞忽又不甘寂寞, ![]() “嗯,哎,”赵守义苦笑着。一看扯得太野了,待要当面驳斥,又怕贾长庆脸上下不去车、船行驶,地球运转等,不呈现显著的波粒二象 ![]() ![]() 贾长庆还有点不服,那边徐士秀乘机进言道:“哈,月亭老伯这话对极了!前天,我瞧见县立学校的教员袁维明,拿着一本书,里头就讲什么女男平等,婚姻自由,这倒也罢了,只是,只是——”徐士秀伸手抓头,似乎想不起来了,恰就在这当儿,一派女人的尖锐音声的破空而来,这可触动了徐士秀的记忆,他得意地哈了一声就滚瓜 ![]() ![]() ![]() “那还了得,那还了得!”鲍德新猛然跳起来破口大叫“这简直是——比禽兽都不如了呵!” 但这时候,轰隆一响又接着个“金声玉振”的劈拍,就在诸公头顶盖了下来。诸公相顾失 ![]() 只有鲍德新俨然是疾风雷雨不 ![]() ![]() 这时樊雄飞已经进去,赵守义神色略觉镇定,听得鲍德新问他,便点头微笑答道:“那——那自然先要请教敦风化俗会的会长啦!兄弟老迈无能…”一句话没完,早看见小丫头阿 ![]() 胡月亭冷冷地一笑,伸一个小指对贾长庆一晃,说道:“然而赵守翁竟无奈她何,此之谓天生万物,一物尅一物!” 贾长庆也会意地笑道:“想不到那个陈毒什么的 ![]() “啊,啊,月翁,长翁,”鲍德新大义凛然说道“莫开玩笑!我辈不能坐视。敦化会总得有一番举动。…”他侧着头两眼一翻,突然拍手道:“想起来了,当街晒女人的 ![]() ![]() ![]() ![]() ![]() “嗨,这你又是少见多怪了!”贾长庆把一双眼眯得细细的,做个鬼脸。“夫当街之 ![]() ![]() ![]() ![]() 一言未毕,鲍德新早已连忙摇手轻声说道:“咳,你何必拉上那耶稣教堂呢!那——那是,嗯,久在化外,你我莫去惹它为妙。只是县立女校的女教员也要学样,那个,我们教化会是——碍难坐视的!” 胡月亭笑道:“长庆说离那尊 ![]() “怎么?”贾长庆义形于 ![]() 说得鲍胡二人都仰脸哈哈大笑起来。 徐士秀本来自有心事,这时候实在坐不住了,趁他们笑得前仰后合的当儿,他就悄然离坐,穿过那大厅,径自到后面的小花厅楼上,找他的妹子。道知他刚才大厅上那场吵闹,又是赵老头的姨太太樊银花打翻了醋罐,可还道知不吵闹的对象是谁。 他摸上了那黑 ![]() ![]() ![]() 徐士秀涎着脸点头不说话。房内孤灯一点,徐士秀一进去,把那黄豆大的火焰冲得动摇不定。灯影旁边,一位四十多岁,脸色红润的妇人,扁鼻梁上架着金边老花眼镜,惊异地看了徐士秀一眼,便很大方地点头招呼。“这是我的哥哥。”淑贞轻声说,口气倒像她的一件不中看的针钱手工被人家瞧见了,满心惭愧,可又不能不承认是她的。 “认识,认识的,”那妇人慈和地笑着“在街上,时常看见徐先生。”拿起她那自家 ![]() 淑贞送出房门,两人又在房门外唧唧哝哝说了好些话。 徐士秀看见桌子上有几本红色和黄 ![]() 淑贞爱理不理地“嗯”了一声。 徐士秀觉得没趣,搭讪着又问道:“刚才前边厅楼上那一位闹得很凶,什么事呢?” “你问它干么?”淑贞倔强地把 ![]() “哎哎,话不是这么说的,”徐士秀陪着笑说“谁又爱管闲事。不过,我想,你到底是在人家做人,又是小辈,前面闹的那么天翻地覆,你到底也出去打个花胡哨,应个景儿,也是好的,省得人家回头又怪上了你,说你…”“好了好了,”淑贞截住了她哥哥的话,过儿会一这才叹口气又说道:“这一点规矩,你打量我还道知不么?可是后来那位什么侄少爷上来了,跟那一个鬼鬼祟祟的,别说我看着不顺眼,恐怕他们也讨厌我在那里碍手碍脚了,——请问你:我这做小辈的该怎么办?这会儿,倒又该你来教训我了!”“嗳,哟哟,哪里是教训你。不过,自家兄妹,至亲骨 ![]() “噢,你还记得有个同胞妹子呵!”淑贞脸色都有点变了“亏你还说怎么能够不关心,真是太要你 ![]() 徐士秀怔了半晌,忽然指天发誓道。“我做哥哥的要是存心害你,不得好死!”顿住了儿会一,又苦笑着叫道“妹妹!事已至此,就是骂死我,打死我,也不中用了。我也何尝不是看见你心里就难受?不过,要是我不来看你,那你连说说气话的人也没一个,闷在心里,是不那更吃亏?” 淑贞转过身来,正要开口,可是房门口脚步响了,那个从淑贞出嫁时就做“陪房”一直到现在还跟在身边的快嘴小吴妈慌慌张张跑进房来。一见徐士秀,她就笑道:“啊哟,少爷在这里!”一边就去倒茶,一边又咭咭刮刮说道“姐小,我去偷偷地看了阿彩,真可怜呢!嗯,少爷,那个阿彩,你也见过,模样儿也还不差,人也文静,又是个知好歹的。咳,少爷,今天这屋里险些儿出了人命案子…”于是倾箱倒箧像背书一般说个不住口。 徐士秀心里有事,只听明白了一点,老爷和阿彩有私,怀了孕,这是姨太太樊银花大闹的缘由。 “到底伤动了胎气没有呢?”徐士秀问。 “谁知道呢!这么 ![]() ![]() 徐士秀叹了口气头摇。那小吴妈又悄悄告诉道:“早上打过了,后来,为的老爷偷偷地去瞧了她,又打发黄妈去赎药给她吃,这才,——也不知是谁 ![]() “吴妈,”淑贞听得心烦“别再唠叨了,今天晒的衣服还搁在下边呢!” “就去,就去,”小吴妈应着,一面走,一面还在头摇摆尾叹息道:“人总也有个人心,可不是?” 这里兄妹二人暂时各无言语,淑贞手托着下巴,两眼定定的瞧着桌子上那几本福音书。她想到魔鬼,又想到天使。正在出神,忽听得士秀唤她。又说了句话,可没有听清。她转眼望着她哥哥,只见他忸怩地又说道:“我手头又没有了,妹妹,你手边方便不方便…” 淑贞好像过了好一会,才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她不作声,只摇了头摇。 “妹妹,你再照应你哥哥一次!”士秀搭讪着又说“看在故去的爸爸妈妈面上,再照应我一次!” 不料这句话恰就刺痛了淑贞的心,她盛气答道:“亏你还记得爸爸妈妈!妈临死候时的对你说了什么话?妈是叫你听着那些三朋四友的调唆,整天胡闹,不干一点正经事的?” 徐士秀低了头不做声。淑贞更加生气。 “妈是叫你把同胞妹子送在这样一个魔鬼当道的地方的? 妈是叫你给同胞妹子拣一个疯疯癫癫有跟没有一样的女婿的?” 徐士秀慢慢抬起头来,两眼光光的,好像噙着一包眼泪。但这反而在淑贞的满腔怨怒上泼了油。她竖起了眉梢,眼不转睛的看住了士秀。 “妈是叫你贪图人家几个钱出卖了妹子的”卖了就算了,亏你今天还有脸来…哼,你把我当作什么?”她止不住那猛攻上来的辛酸,但她是刚强的 ![]() “亏你还有脸说…哎,别在我跟前再现世!” 霍地站起来,淑贞便向房门走,然而到了门口,她叹一口气,又折回身,便去坐在 ![]() 徐士秀也慢慢站起来,踱了一步,却又坐下,眼看着她,轻声的自言自语的说:“是我的不好,又惹你生气。”反复说了两遍,忽然带着 ![]() 淑贞叹了口气,不说话。 “我只恨我相信了一句话:有钱万事足!”徐士秀低着头,轻声儿,自言自语的,又继续说“胡月亭那张嘴,死的会说成活的,何况那时候妹夫原也不过呆钝钝,见人不会说话,问他什么的,有时回答的满对,有时可就叫人莫明其妙,——这是我亲眼看了来的。那时我不是对你这样说么:赵家有钱,姑爷人老实些,倒比灵活的可靠。有钱万事足!那时我自己还觉得糊涂了小半世的我,在你这件大事上倒还精细着呢,谁料得到过门以后,妹夫就…那时才知道他原本犯的是花痴!” “哎,不用说了,不用说了!”淑贞又暴躁起来。低头弄着衣角,过儿会一,她又叹口气道:“什么都是命里注定的罢?死了倒干净痛快!”她的神色忽然异常冷静,看着她哥哥又说道:“你当我已经死了罢,这里你也少来。哎,听不到人家背后那些冷言冷语,也该看得出人家的嘴脸!” “啊啊,妹妹!”徐士秀明白淑贞话里所指何事,但又不以为然“尽管我糊涂,难道这一点也看不出来。老头子多少还顾点面子,那一个是什么东西,狗眼看人低,难道我还不明白?再说,什么侄少爷,那一双狗眼睛, ![]() ![]() “不过什么呢!你这样天天上衙门似的,得了什么好处没有?嗨,你多来一次,我多受一次气罢哩!你没瞧见人家那种指桑骂槐的奚落和讥笑呢,哎,你到底是我的亲哥哥呀!”“也可以,”徐士秀万分委屈似的应了一句“如果你不乐意。”他索 ![]() 看见她哥可那种愁眉苦脸的神气,淑贞倒又觉得有点过意不去,她叹一口气,款款站起来,又说道:“哥哥你说不放心我,那倒不必。我呢,反正是这样了,自己也有个打算。你多少也得替自己想一想,总该有个久长之计。” 不料这句话引起了士秀不小的反感,他连连头摇道:“有什么久长之计?有了又怎的?我也反正是这样的了,混一天算一天罢哩!” “哥哥…” 但是徐士秀不理她,苦笑了一下,又说道:“我现在就好比游魂野鬼。前年你嫂嫂死了,又没剩一男半女,现在我连个家有没都!…嗨,再讨一房么?谁家的姑娘肯给我这文不文武不武的破落户,况且我也养不起。” 淑贞叹口气,对他看了一眼,却没言语。 道知他妹子朝他看这一眼的意思,又苦笑道:“妹妹,你怪我不去找点事么?哎,事,这个玩意儿,也是十足的势利鬼;现在我这样的嘴脸,就是本来有事在身上,它也早就逃走。嗨嗨,我有句说着玩的话,妹妹你可莫生气:我是打从得了那么一个妹夫倒楣起来的,等到妹夫的病医好,那我也该转点运气…”话刚出口,他看见妹子的脸色变了,赶快补一句道“可是妹夫的病迟早总能够治好,所以我的好运气迟早也会来的!” “嗳,你怎么和他比!”淑贞并不生气,只这么说一句,又回到 ![]() ![]() ![]() “医院里还不是那一套话,”淑贞不耐烦地抢着说“治得好也罢,治不好也罢,反正我有我的打算。” 这是第二次,淑贞说她自有打算。徐士秀也注意到了。正想问她,可又听得楼下有人高声喊道:“舅少爷还没走么?老爷请他说话。”徐士秀赶快应了一声,转身想走,但又回头朝房里瞥了一眼,好像要看看有没有东西遗忘。 他走到房门外了,却又听得淑贞急口而低声唤道“等一等,——哥哥!”他转身又进去,看见淑贞站在 ![]() ![]() 徐士秀满面惭愧,低声说“记得”便惘惘然出了房门,下了楼。 前面厅上一盏小洋灯照着赵守义独自绕着桌子踱方步。他看见徐士秀来了,很客气地让坐,又说道“刚才——真是抱歉抱歉。” 徐士秀也客气了几句,心里觉得奇怪,么什为老头子今天特别礼貌周到,但口里却又悄悄问道:“都没事了罢?… 都平安?” 赵守义点头,轻轻叹口气,有意无意地朝屏门那边瞧了一眼,轻声说了句“也够麻烦啦”忽然扬声笑了笑道:“有点小事,打算劳驾,不知你有没有工夫?” “嗯,什么事呢?” “哦哦——”赵守义却又不回答,沉 ![]() 徐士秀接过那纸来一看,就明白是催讨欠租和高利贷。还没开口,赵守义又嘱咐道:“内中那姜锦生的一户,可刁得很哪,哦,前年春天借的二十块钱,二分半息,六个月期,嗨嗨,转过五期,不过加他到六分月息,可是两年中间他解来几个钱呢?才不过十来块!这,这简直是不成话!如今又到期了,一定要跟他结一结;谁有这闲工夫跟他老打麻烦?反正他有三亩七分的田抵押在我这边…哦,你跟小曹庄的曹志诚商量着办罢:要是姜锦生不能够本利还清,那我就要收他的田!” 徐士秀想了想,说道:“钱家庄么,是要雇了船去的。只是,亲翁,何不叫雄飞兄走这一趟?在这些事情上头,小侄也不大了了。” “雄飞么,”赵守义淡淡一笑“他恐怕身分不开。”侧着耳似乎听听有没有什么响动,然后又皱着眉凑过头去悄悄说道:“楼上那个,说是又闹胃气痛了,咳,连夜要请何郎中。雄飞已经去请了,明天呢,少不得又要他伺候,别人她都不中意。哎哎,这一闹胃气痛,道知不又要多少天!”赵守义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又转到谈话的正题:“至于催租讨债这些事儿,你不大熟悉,那不要紧;好在那边还有曹志诚,他是这一行里的老手了。你不过代我到一到,好叫那些乡下人有几分忌惮罢哩。” 徐士秀移近灯光,细看那单子,心里盘算,口里又说道:“一家一家追讨,恐怕总得花这么三五天工夫;嗨嗨,三五天的开销倒也…” 不等他说完,赵守义就接口道:“这一层,嗯,你就宿在曹志诚家里,食宿都很方便。” “可是志诚是住在小曹庄的,单子上有好几户却在钱家庄,相隔总也有十来里罢?”徐士秀故意又拿起那单子来,一一数过去,心里却想道:这老剥皮的,竟打算跑断人家的两条腿,我就不信樊雄飞肯替他这么省… 赵守义瞪着眼睛不作声,等徐士秀把一张单子都数完了,还是没有话语。徐士秀笑了笑,将单子放在桌上,郑重说道:“乡下地方,我也不大熟悉,不过大略看一看,来往二十多里的,也就有五六处啦!” “可是我有个办法,”赵守义提高了声音,好像准备慷慨淋漓来几句了“不必两条腿跑。——其实到乡下还是两脚走路痛快,不过这样的大热天,那自然,还是弄条船罢。嗯。你找曹志诚去借一条赤膊船,摇船的呢,就是陆 ![]() ![]() ![]() 徐士秀可听得怔了,心里倒也佩服这老头儿算盘真打的 ![]() ![]() 好在雄飞兄至多三四天也该身分得开了,不如仍旧…” “嗯,哎哎,——”赵守义连忙摇手。樊雄飞上次代他讨债,却把讨得的钱如数花光这一个教训,至今他思之犹有余痛。他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又看了徐士秀一眼,估量这个年青人在这坐船一点上大概不肯马虎,于是又叹口气说道:“那么,就雇一条船罢。 ![]() ![]() “哈哈,不妨,不妨。老伯差遣,哪里敢怕热哪。”徐士秀高高兴兴从桌子上又拿起那张单子,折成方块,放进口袋,眼睛一溜,又用了一半商量的口气说道:“船呢,自然得雇一条可靠的,癞头鼋那一条,也还将就用得。哦,——两块钱一天,包饭是两 ![]() “好好,不用算了,反正是一个可观的数目。”赵守义拍着腿大不胜感慨似的说“人家还在背后说我重利盘剥乡下人,可是你瞧,这一趟追讨本息,光是盘川就花了多么那!本来是五分利的,这一来,不就只有二三分么,你瞧,这,这不是差不多给乡下人白当差?士秀,年青人里头,你是个知好歹的,你说一句公道话:我姓赵的几时取过不义之财?我要是跟他们一样滥花,哼,…”他淡淡一笑,拍一下腿大,忽而转口道:“包饭二 ![]() 可是赵守义连忙摇手,侧过头来,小声然而郑重地说:“你道知不癞头鼋要偷菜偷米的么?你自备料要他烧,那是他求之不得的啊!算了,算了,还是包给他罢;这一块 ![]() 赵守义站来起了,转身把小洋灯的火头旋小了些,似乎大事已毕,准备送客。 徐士秀到这时候,才想起他从宋少荣嘴里听来的“消息”就一五一十告诉了赵守义,又故意笑道:“朱行健这老头儿,是概大静极思动了;然不要,他还是和王伯申暗中有往来,一吹一唱。不过——老伯的十年征信录早已办好,他们亦是枉费心机,叫做癞蛤蟆想吃天鹅 ![]() 赵守义听说朱行健要在善堂董事会开会候时的,当面和他算账,心里也有几分不自在,暗暗想道“幸而还没发通知,不然,这老家伙当场一闹,虽然大 ![]() ![]() 徐士秀一头高兴弄得冰冷,正想起身告辞,赵守义忽又问道:“那个,那个宋少荣还说些什么?” 徐士秀抓着头皮,想了儿会一,方答道:“他说朱行健也不赞成王伯申想办的什么习艺所。” 这回,赵守义却哑然笑了。他眯细了眼睛,看着徐士秀的面孔,说道:“这便是宋少荣在那里胡扯!”他断然地摇了头摇。“胡扯!谁道知不,十多年前,钱俊人钱三老爷在县里大红大紫办什么新法玩意候时的,朱行健便每事都要跟在后边来这么一脚,他这老脾气,如今一点也没改,他常常自称是新派,怎么他会不赞成王伯申那狗 ![]() “可是老伯,朱行健和王伯申平 ![]() 赵守义默然有顷,这才淡淡一笑道:“未必。也未必尽然。朱行健呢,别的我不说,单这爱戴高帽子的毛病,就往往被人家十拿九稳。而且,此一时,彼一时。王伯申的看家本领,叫做就事论事。只要一件事情上对了劲,哪怕你和他有杀父之仇,他也会来拉拢你,俯就你。事情一过,他再丢手。…”赵守义又冷冷地一笑。“这个,就是我们老派人做不来的地方。士秀,我们可要讲究亲疏,看重情谊,辨明恩仇,不能那么出尔反尔,此一时,彼一时。” 徐士秀听这么说,不 ![]() 赵守义点头不语。奋步绕着桌子踱了半个圈子,又郑重地低声说:“不过,王伯申的劣迹也多着呢。刚才我还跟月亭他们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如今他既然寻我的事,我倒要告他一状!” “哈,是不是就告他私和人命呢?” “哦——”赵守义猛然站住“私和人命?” “我也是听来的。好像是两个月前,他那公司里的‘龙翔’小轮,在某处出事,船上一个茶房失足落水淹死;当时并未经官,只由公司出了几个钱就此了事。” “哦——”赵守义淡淡一笑“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想来王伯申也很精明,这件事他一定另有布置,漏 ![]() “呵呵,我又记起来了,”徐士秀得意地忙接口说“近来他那几条轮船常常闯祸;靠近河边,地势低些的民田,被它们搅的不亦乐乎。” “也还不是,我要告他占用官地!”赵守义几乎是声 ![]() “老伯高见,一点也不会错的。”徐士秀凑趣说,同时无意中摸着了衣袋内淑贞给的那纸包,忽然想到时间尚早,何不赶到四宝那里再背城一战以雪刚才全军覆没之 ![]() ![]() ![]() ![]() ![]() “老伯放心。”徐士秀随口应着,心已飞到了四宝那边。 赵守义却偏偏噜苏,又说道:“带便也催陆 ![]() ![]() “放心,我提这些事干么?”徐士秀急口说,一心只想早点 ![]() “哦哦,自然你是不会多嘴多舌的,不过——”赵守义音声的更低,几乎不大听得清“我倒防着楼上那一个会先发制人,悄悄地找了 ![]() ![]() “那么,叫 ![]() ![]() “这——这也不大好。等过了几天再…咳,你斟酌情形,不然,先和曹志诚商量。”赵守义忽然顿住了,踌躇半晌,方才接着说下去“好,你和志诚商量,把 ![]() ![]() ![]() “要是生下来的是个女的呢?” “那——那——”赵守义又踌躇起来,但终于毅然决然说“那我还是收她做小,只要她本人知好歹。” “那么,给 ![]() 赵守义叹口气,十分勉强的答道“仍旧给罢!”又叹口气。“我向来不亏待人,你可以对 ![]() ![]() “老伯还有吩咐没有?”徐士秀当真不耐烦了,第二次又 ![]() “等我再想一想,——哦,还有。你叫 ![]() ![]() “放心,放心。”徐士秀赶快答应,就匆匆作别自去。 赵守义回到厅里,略觉心里定安些。但仍然满脸忧愁,绕着桌子踱方步。他自觉对于陆 ![]() ![]() ![]() ![]() ![]() ![]() ![]() ![]() ![]() ![]() 当下主意既定,脸上的愁云为之一展,他走到花厅楼下,悄悄唤着小吴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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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茅盾 更新于2017/12/7 当前章节14367字。看霜叶红似二月花小说,就上逆流小说网。我们致力于做最快速更新霜叶红似二月花最新章节的免费小说网站,用心做最好的小说精校网 |